不能忘记的威尼斯共和国

我们的中学课本上，曾经威名赫赫的威尼斯共和国从来不占有与其历史分量相称的地位，它的名字只是仅仅在作为一个历史发展阶段论的佐证时才出现，就是所谓的资本主义萌芽，我们历史书偏爱的是那些消失了的大帝国，等后来出现的现代民族国家占据了全部历史舞台后，课本才换了主角。


在我看来，无论是以存在历史时间跨度还是对后世的影响，那些昙花一现随即瓦解的大帝国远无法与威尼斯的分量相比，甚至成吉思汗的黄金家族创建的空前帝国也未必胜过它。人们对历史的喜好，事实上源自对英雄的偏好，而威尼斯的历史从来不是一部英雄的历史，它的独特处也在于它是注定个无法产生古代英雄的国家。或许这是它无法借助英雄之名而被我们津津乐道的原因，而威尼斯共和国的伟大，也许就正在这里。

即使按照我们偏好的浩大叙事立场来看，历史上的威尼斯共和国也有着了不起成就。历史上不曾有过千年帝国，而威尼斯这个夹处于传统东西方世界前沿的小小城邦，独立存在于世超过千年。威尼斯建于公元453年，697年成为拜占庭帝国的一个城邦。因为它由沿海的无数个面积有限的小岛组成，小很长时间人口大抵保持在十万上下，至今也不过三十五万人口，但自公元1000 年前后，开始逐渐成为一个强大的势力，它在西方世界里统治海洋霸主地位约五百年之久，无论是后来的荷兰、英国、美国均未有如此记录。地理大发现导致地中海的地位下降，这个建立在地中海霸权上的城邦于16世纪开始衰落，1797年屈从于拿破仑的统治，1866年威尼斯地区和意大利实现统一，从此成为意大利的一个地区。

此前的几百年间，这个小小的国家先后战胜了阿拉伯人、法国人、“康布雷同盟”（成员包括西班牙、法国、罗马教皇、“神圣罗马帝国”）、奥斯曼土耳其人的人侵，保持了长达千年的强盛，面对这些先后兴起的势力，无数帝国被摧毁，而它却比任何一个侵略者的王朝都要持久。在全盛时期，曾经控制住整个地中海，在沿海拥有大量的殖民地港口，占据了拜占庭帝国首都君士坦丁堡，把这个古老的帝国近一半的土地置于自己殖民统治。13世纪后到16世纪之间，作为西方世界商业中心的威尼斯，其地位约略相当与今天纽约、伦敦、东京之总和。黄仁宇在《资本主义与二十一世纪》中提到威尼斯的财富时说：“15世纪初年她的财政收入，已超过每年150万金达卡（ducats，每达卡含纯金3．55格兰姆，近于1／8盎司）之数。以现代的价值计，约近于美金8500万元。当时中国的人口，为威尼斯的500倍到1000倍之间。明朝人所谓“天下税粮二千七百余石”，虽然无法折成今日的价格，也和150万金达卡处于一个相类似的范畴之内。”

威尼斯以一小小城邦保持旺盛的生命力而绵延千年不绝，不曾发生过大的政治动荡和内乱，在于其独特的民主制度。正如密尔在《代议制政府》中所说，“ 历史上凡是在管理事务中以持续的智力和魄力著称的政府一般都是贵族制”，而“通过许多世代显示出高度统治才能，并按照确定的政策原则行动的贵族政体，只有罗马和威尼斯的贵族政体。”威尼斯共和国的实践为古典作家探索政府形式提供了开眼界的材料，今之西方国家无论是政治制度还是政治学说，均有来自威尼斯的深远影响。

一般的，许多人习惯把威尼斯的民主制度称为贵族民主制度，而事实上，威尼斯共和国的贵族与欧洲大陆传统君主国家的贵族有迥然不同的区别，其身份在政治地位上亦无独特优势，而且于威尼斯人而言，商业是他们的生活，政治从来是从属的，贵族和平民毫无二致必须忠实接受商业规则。关于威尼斯的贵族大会议，卢梭在《社会契约论》认为，“那个大会议的人数之多，正和我们日内瓦的全体会议一样，其中最显赫的成员也并不比我们的普通公民更有特权。的确，撇开两个共和国的极端差异之点不谈，则日内瓦的市民恰好就相当于威尼斯的贵族，我们的土著与居民就相当于威尼斯的ｃｉｔａｄｉｎｓ（公民）与人民，我们的乡民则相当于威尼斯大陆的臣民。最后，无论人们是以怎样的方式去考察那个共和国，但除了它的地域广阔而外，它的政府绝不会比我们的政府更加是贵族制。全部的不同只在于，我们并没有一个终身的首领”。


而威尼斯的终身制城邦领袖（“督治”Doge），除了在11世纪前由拜占庭帝国直接任命外，其后全部由城邦的贵族会议通过一个异常繁杂的程序选举出来，虽然这个程序其间似乎有过于神秘的倾向，但对于防止出现家族垄断和政治寡头集权出现，实在是太有必要了，想一想这是个只有十万公民的小城市。虽然在全部119 个领袖中不曾避免出现多个领袖出自一个家族，并且1297年以后大议会的成员世袭，而且只限于名门望族（当然考虑到上千人比之十万这个基数实在不算少数），成了一种排他性的寡头政治。但是“大议会”是其政治权力的基础，根本剥夺了城邦领袖象同时代的任何地方君主那样的独裁可能。因之，威尼斯可保证其千余年的政治和社会的稳定。假如没有工业化时代造就的格外强大的敌人----拿破仑的侵略，我们找不到理由认为威尼斯不会稳定到今天。

在中世纪的欧洲，威尼斯共和国被目为贪婪狡诈的国家，它政府对内的职能和表现自不用论，对外政策充分地表现为惟利是图和精于谋略，是个十足的商业化意识的国家，而这些特点或者说思维方式，直到今天才被部分聪明的现代国家所接受奉行。宋宜昌先生在分析近现代历史上大国兴衰时，盛赞英国政府商人眼光的精明，以一小小岛国居然操纵世界二百年之久，但是英国所有的政治诡诈谋划，我们都可以在威尼斯共和国那里找到先例，并且英国也没有表现出比它的老师做得更好。事实上，威尼斯政府可以完全视做一个依照商业契约规矩运行的大公司。它为谋取城邦的商业利益，16世纪时就有当时全世界最先进的情报安全系统。名为“ 十人委员会”，但在后来的历史上大体保持30个成员。“十人委员会”营造了一个国际性的情报网络，包括间谍、特工、密探和刺客等等。这是世界有史以来最早的相关记录。与明朝的东厂西厂特务组织为政治独裁的目的不同，它完全用心于威尼斯的商业利益。而且威尼斯大使们基本上也可以算做最早的商业和政治间谍。而说起情报，不能不提及这点，早在13世纪，它就在外交信件中使用了密码。

当然，比起“第一”和“最早”来，中国人现在或许有更多的偏好或者真的有如许之多的资本可供骄傲。但是，威尼斯共和国的若干记录对今日的历史所起的作用，远大于我们所能提供给世界的“最早”和“第一”。据说四大发明是西方工业革命的原动力之一，我不打算反对。但这些单个的、孤立的技术，对资本主义的发展来得远不及威尼斯系统化的制度发明和创新的贡献为大。还在大宋朝抵抗蒙古军队的时候，银行业已经在威尼斯的商业发展中起了巨大的作用，汇票、提货单和信用证已发展成熟，被广泛运用，此时威尼斯已经有了系统的民法和航海法（虽然更早的历史可以上溯到古罗马时代，甚至在意大利半岛威尼斯亦稍晚于佛罗伦萨和热那亚），保险业也在斯时发展起来，并且在它们传入后来的大西洋沿海国家时早已经非常完备了。1474年3 月19日，威尼斯共和国颁布了世界第一部专利法《发明人法》，该法令是现代专利法的基本典范和代表，伽利略就曾在威尼斯取得了他的扬水灌溉机械的专利权。而英国引人专利制度的时间是1674年，恰好是在200 年以后。而在 500年前，被认为是资本主义最重要基础的复式借贷记帐法，就由威尼斯的会计师巴却里创造出来，这个伟大的创新被马克思誉为 “人类智慧的花朵”，1581年通过的一项法律，正式批准成立威尼斯会计师协会，这也是一项世界最早记录，这个最早的民间社会中介组织的产生，其意义怎么估量也不为过。

事实上，假如资本主义的定义是作为一个综合的技术体系的话，我们应当看到，这个技术系统几乎整个是由威尼斯共和国创造出来的。而相比之下，中国历史学家为了划分社会阶段论而杜撰出来的明末资本主义萌芽，几乎完全还在这道技术门槛之外，与之有本质的区别，并且其本身就量而言，并没有超过更早以前的宋朝。究其原因，至少有一点明显差别，威尼斯共和国是个完全的商业社会，而中国则从来不是，在人民的道德观念和契约意识上有着根本的分野。

大清朝在鸦片战争后与西方人打交道时，诧异于这些洋鬼子签定条约时只字不谈道德仁义，完全惟利是图。事实上，假如中国人有记性----如果，蒙古人可以算中国人的话，应该知道这完全是几百年前威尼斯商人的做派。或许当时的蒙古人尚且没被中华的仁义礼智信教化成文明人，亦无捍卫中华文明的责任心，使威尼斯人得到了后来者需要枪炮才能拿到的东西。

蒙古军队的入侵，给中国带来的是文化和经济上的双重打击和倒退，但对威尼斯共和国而言，这个商业航路上出现的由野蛮人建立的统一帝国，则意味着一个难得的机会。大约在十四世纪初期，威尼斯共和国与蒙古人签定了一条贸易协定。根据协定规定，威尼斯人可以自由地在蒙古境内居住或通商，蒙古人将负责赔偿商旅遭人打击的损失。此外，威尼斯商人除了固定的交易税外，不用再负担税□。在蒙古人控制的广大疆境内，威尼斯商人只需缴纳百分之三点三的关税。《草原帝国》中对蒙古人史无前例的野蛮破坏作的辩护是：“它使得贸易可以在更为广大的领域内进行，商人不需要担心被掠夺，而且税率负担也降低了”，但，这项好处的受益者似乎仅仅是威尼斯商人。我们在自豪于郑和下西洋的壮举时，须知道，凭借蒙古人的保护，威尼斯商人早就渗透到了中国的东南沿海，当时中国最大海港泉州的聚宝街就居住着大批的威尼斯商人。

或许，那些喜欢抱历史上创造伟大功业的蒙古人粗腿，以满足虚荣心的朋友看来，威尼斯这撮尔小夷除却有钱有商人眼光外，实在算不得什么。但是，法律上不许可建立陆军的威尼斯共和国，军事力量实在不可小窥。假如它靠近亚洲大陆过近，象蒙古人两次东征日本一样攻打它的情形是不大可能发生的，极有可能的情形是，它会考虑先发制人消灭蒙古的海军。威尼斯海军在土耳其人发动对西方世界的征服时，被目为希望所在，一个十万人口的小小城邦居然在近两百年的时间里与拥有强大海陆军的土耳其相持，而蒙古人从来不曾建立过象样的海军。威尼斯共和国虽然不准建立陆军，但为了谋求海上霸权和陆地上殖民地的统治，1530年建立了世界上第一支海军陆战部队。不过，威尼斯共和国靠这只小小军队是不可能完成其争夺地中海霸权任务的，它长期使用雇佣军与敌人周旋。最荣耀的成就是，1202年威尼斯通过无耻的手段，把第四次东征的十字军送到了同为基督徒的拜占庭帝国。曾经靠超级重装甲胄骑兵（klibanophoroi）横行一时的拜占庭帝国早已衰败，但拜占庭帝国还一直是充当抵挡穆斯林侵犯欧洲的坚强堡垒，因为皇位的争夺导致内乱，让十字军和威尼斯联军攻陷了拜占庭首都君士坦丁堡。进行一番抢掠索赔和长期占领后，拜占庭帝国再也未恢复元气，而当时登上教皇岗位的英诺森三世为了讨好强大的威尼斯，干脆让一个威尼斯人去当君士坦丁堡的主教。由一个附属于拜占庭帝国发展起来的威尼斯共和国，居然把拜占庭领地看成是自己的东方殖民地，肆意发号施令。不过，这个威尼斯的成就实在不是什么好事情，200 年以后的1453年，强大的土耳其攻克君士坦丁堡消灭拜占庭帝国时，因此省却了许多手脚，这是威尼斯始料未及的一个灾难。

果然，穆斯林空前强大的征服者苏莱曼出现后，威尼斯必须直接面临强大的军事压力，1538年，威尼斯和西班牙、葡萄牙的联合舰队在普雷佛扎海上决战中失利，被迫割让部分海外殖民地，赔款30万金币。不过，1571年的勒颁多海战，奥斯曼土耳其被打败，威尼斯依然是阻挡穆斯林西进的巨大力量。

然而，威尼斯共和国的衰败不可遏止。达·伽马发现了经好望角通印度的航路（1497—1498），土耳其人断了东地中海的商路，建立在海上商业贸易上的威尼斯无可避免地衰落下去。不过，此时的威尼斯以一小城邦国家反复出现在欧洲大陆的争夺时，依然是主角力量。威尼斯于1495年3 月动员米兰公爵和罗马教皇亚历山大六世拼凑起“神圣同盟”，目的是与查理八世领下的强大法国争夺对意大利的控制权，虽然获得胜利，但随后的过度殖民扩张把自己长期拖入了并不占优势的陆上征战之中。1508年西班牙、法国、罗马教皇、“神圣罗马帝国”、佛罗伦萨、费拉拉、曼图亚及其他意大利国家联合起来建立了“康布雷同盟 ”，打败了依靠雇佣军作战的威尼斯军队。1511年威尼斯又拉拢罗马教皇、西班牙、英国和瑞士组成“神圣同盟”，共同对法作战。而到了1521年，威尼斯又站在法国一边，这场以争夺意大利控制权的战争，持续到1559年方结束，而威尼斯始终深深卷入。在与法、西新兴强国周旋的同时，威尼斯以奇怪的姿态处理着与罗马教皇的关系，1509年4 月，罗马教皇禁止威尼斯做礼拜和举行宗教仪式，因为威尼斯的特立独行和触怒了教皇。不过，教皇对威尼斯的威胁实在有限，它的教区主教均由自己选举而产生，教皇只履行任命的仪式。而1545年召开土伦特宗教会议时，威尼斯人保罗·萨尔皮写了一部反教皇的历史书。威尼斯就在罗马的眼皮底下，却奈何不得，威尼斯共和国太强大了。

一个值得注意的历史共性是，几乎所有开始衰败的国家都会突然变得保守和内敛起来，失去了其原先的创新精神，看看现在人们笔下的威尼斯人与当年共和国时期的威尼斯人的差别，就可以深深体会这点。但是，在看到，今天人们描述的休闲适意的威尼斯时，实在不应当忘记那个千年共和国，它是现代资本主义的祖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