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琨简介,刘琨生平
1,扶风歌(天地熔炉)
光熙元年(306年)【注一】的一个秋日黄昏,刘琨立于丹水山【今山西东南晋城附近】头,眺望着南方的洛阳,泪下沾襟。北上一日来所见的人间惨象,象即将到来的寒冬一样,无可逃避地笼罩在他心头,纵使丹水山头的烈烈寒风也吹散不去。
这一年里持续了近十年的八王之乱终于收场,然而即使是最后的胜利者、八王中的最后一王、东海王司马越,也感受不到多少胜利的喜悦。多年的兵祸连结,不但摧毁了西晋的经济,以至于从幽并到梁益,流民遍野,四处“乞活”【乞活这两个字于两晋之际频见于史册,是那段惨烈历史的传神提炼】;而且彻底摧毁了汉族的军事实力。为了弥补实力的不足,内战各方争相引入匈奴、鲜卑、乌桓各族势力参战。东汉以来,内迁胡人对汉族政权的威胁日趋严重,只是因为汉族军事实力保持强大才勉强被压制住。八王乱中,为汉族统治者饮鸩止渴的自杀行为所诱发,被匈奴等族统治者的个人野心所利用,胡汉矛盾终于不可收拾。八王之乱虽然结束了,五胡乱华已如秋日野火,焚遍了大半个中国。
对西晋司马越政权来说,致命的威胁当然不是远在巴蜀的氐族李氏势力,而是卧榻之旁的匈奴刘渊。刘渊以助八王之一的成都王司马颖为借口尽起匈奴五部众于山西,自立为汉王,都于左国城,距洛阳不过四百余里。匈奴“五部之众,户至数万,人口之盛,过于西戎;其天性骁勇,弓马便利,倍于氐、羌。”【江统《徙戎论》】,刘渊甫起兵即有众五万,连败司马越弟司马腾,占据山西大片地盘,更攻陷平阳,威胁近在咫尺的洛阳。司马颖与司马越是死敌,所以刘渊的政权与司马越的政权没有妥协的可能。为了抗击匈奴,在刘琨兄长刘舆举荐下,司马越任命刘琨为并州刺史,加振威将军,领匈奴中郎将。
那天清晨,在八王之乱的尾声中,刘琨辞别了洛阳。他从洛阳北门广莫门驰入乱世洪流之中,从此与过去的他渐行渐远,以至永别。
从洛阳到并州刺史治所晋阳的路途上充满艰险,匈奴、羯族武装动辄上万,据险扼要,“道险山峻,胡寇塞路、、、群胡数万,周匝四山,动足遇掠,开目睹寇。” 【刘琨《为并州刺史到壶关上表》】。刘琨这只不足千人的队伍,在惊涛骇浪中艰难前行,“辄以少击众,冒险而进,顿伏艰危,辛苦备尝。”【同上】然而让刘琨真正心惊得,却是战祸的惨烈。“臣自涉州疆,目睹困乏,流移四散,十不存二,携老扶弱,不绝于路。及其在者,鬻卖妻子,生相捐弃,死亡委危,白骨横野,哀呼之声,感伤和气。”【同上】刘琨不是第一次看到这种惨象,事实上,从他在永宁元年(301年)卷入八王之乱起,他就是这种惨象的制造者之一。内战既然是自相残杀,就无关道义,无所谓是非的内战模糊了他的心智,他既然参与了制造惨剧,自然对之熟视无睹。然而胡骑肆虐中原的残酷现实终于震醒了他,抵御异族的重担压在肩上,保卫国家的豪情升于心中,他开始睁开眼看这个世界。他忏悔昨日之非,心惊民生之苦,边战边行之时,他“伏思此州(指并州)虽去边朔,实迩皇畿,南通河内,东连司冀,北捍殊俗,西御强虏,是劲弓良马勇士精锐之所出也。”【同上】,战伐铁血终于唤起了他少年时的壮志,迷失多年之后,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道德座标。那一路的行程,对于刘琨来说,不啻于其涅槃之旅。宿于丹水山的时候,他涅槃的心灵迸发成了一首《扶风歌》:
扶风歌--刘琨
朝发广莫门,暮宿丹水山。
左手弯繁弱,右手挥龙渊。
顾瞻望宫阙,俯仰御飞轩。
据鞍长叹息,泪下如流泉。
系马长松下,发鞍高岳头。
烈烈悲风起,泠泠涧水流。
挥手长相谢,哽咽不能言。
浮云为我结,归鸟为我旋。
去家日已远,安知存与亡?
慷慨穷林中,抱膝独摧藏。
麋鹿游我前,猿猴戏我侧。
资粮既乏尽,薇蕨安可食?
揽辔命徒侣,吟啸绝岩中。
君子道微矣,夫子固有穷。
惟昔李愆期,寄在匈奴庭。
忠信反获罪,汉武不见明。
我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长。
弃置勿重陈,重陈令心伤。
凄怆忐忑的心情,松风萧瑟的时节,野哭千家的世界,国运如缕的年代,散落在字里行间,如泠泠水流,如瑟瑟云散,如烈烈风起,如离离歌乱。这是需要用心去体会的文字。我相信“泪下如流泉”绝不是套话,因为他叹息的是在战乱中挣扎的整个时代,它的沉重,纵是英雄也无法承受。我相信“哽咽不能言”绝不是空言,因为他挥手诀别的是整段过去,那昨日之非远非言语所能忏悔洗刷得掉。我看得到他“抱膝独摧藏”时的痛苦,那一刻,他脆弱到连麋鹿猿猴都可以将之视若无物。我听得到他“吟啸绝岩中”时的决绝,那一刻,连“忠信反获罪”的奇冤都不能动摇他的壮志。日暮途远,家国茫然,这一曲峭拔苍凉的歌,悲而又长,令人心伤,在刘琨日后的岁月里,却不断重陈,如一个时代的回响。
公元四世纪的这场大变乱改变了许多人的人生轨迹。帝王沦为奴隶,奴隶跃为帝王,狡兔三窟的贵官无可奈何得屈辱死去,无病呻吟的士人在颠沛流离后中却再也忍不住悲切得哭泣。“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乱世熔炉里,无数的灵魂灰飞烟灭,然而总有生命在造化锤炼之下,化为百炼精鋼,铸而为剑,中宵龙吟,声振九天之外,气冲斗牛之间。其声威光芒,千载而下,凛凛如在眼前。
【注一】:刘琨出任并州刺史的时间多认为是永嘉元年(307年),相信是出自《晋书-刘琨传》。而《资治通鉴》记为光熙元年(306年)。从刘琨《为并州刺史到壶关上表》知刘琨出行在九月。刘琨出牧命自司马越,而司马越掌权在光熙元年。《怀帝纪》有永嘉元年三月“并州诸郡为刘元海所陷,刺史刘琨独保晋阳” 的记载。所以刘琨出牧只可能是光熙元年九月。
刘琨此行是接替司马腾。而司马腾自并州移镇邺城后于永嘉元年五月被杀,如此,刘琨似不可能拖至永嘉元年九月出行。可为旁证。
2,晋阳笳(贵游少年)
永嘉六年(312年)春【注一】,晋阳,夜,月色冰冷,北方原野上,一声清啸突然划破寒空。围城的刘聪军队闻声望去,却见晋阳城楼上的晋并州刺史、刘琨刘越石【刘琨字】的身影。月光洒下,荒野间一片空寂萧索,人人心中凄然长叹。
对刘聪军队来说,晋阳的夜注定了难于入眠。半夜里刘琨奏起胡笳,凄厉的胡笳声推动思乡之情弥散在夜里。城外士兵夜半梦醒沙场,故乡却远在他方,“流涕歔欷,有怀土之切”。好容易入眠,也许在梦里长途跋涉,故乡已经遥遥在望,然而要命的胡笳声偏偏又响起,回乡梦碎,北方拂晓的寒冷空气里满是沮丧和困乏,这支军队难道还有心作战吗?
然而刘琨又何曾睡得着!
永嘉五年夏,洛阳沦陷,晋怀帝被俘。那座刘琨渡过整个青年时代的华丽巨城,顷刻间化为废墟。那些附着在这座巨城上的回忆,也终于象这座陷入五胡海洋中的晋阳城一样,失去了依托,飘零如萍。
胡姬年十五
虹梁照晓日,渌水泛香莲。
如何十五少,含笑酒垆前。
花将面自许,人共影相怜。
回头堪百万,价重为时年。
这首可能是青年刘琨作品的诗,写得是一位光彩夺人的少女,然而又何尝不是刘琨自己的写照呢?青年刘琨豪雄俊朗,洛阳社会流传着“洛中奕奕,庆孙【刘舆字】,越石”的评语。然而,对于当时的刘琨来说,真正让他自豪的,当属跻身“二十四友”之列。二十四友是当时围绕在权眸人主的贾谧周围的贵游集团,其中有潘岳、陆机陆云兄弟、左思这样的文学大家,有石崇这样任侠豪爽的巨富达官,更有权力通天却好学有才思的贾谧。在当时,实在是时人趋之若骛的龙门。然而既然称为二十四友,就名额有限,多少人争破了脑袋,却“不得预焉”【《晋书-贾谧传》】。刘琨以弱冠年少,凭文学和声誉入选,真的是少年得意了。
“金谷水,出太白原东南,流历金谷,谓之金谷水。东南流经晋卫尉卿石崇之故居”【《水经注》】。元康六年(296年)的金谷诗会,是西晋文坛最重要的一次集会,在历史上,也似乎只有兰亭诗会可以与之媲美。作为二十四友成员,又素为二十四友领袖石崇所友善,刘琨参加了这次雅集【注二】。那年他二十六岁。那次雅集中,诸文士“昼夜游宴,屡迁其座,或登高临下,或列坐水滨。时琴瑟笙築,合载车中,道路并作。及住,令与鼓吹递奏。遂各赋诗,以叙中怀”【石崇《金谷诗序》】。那些琴瑟鼓吹,那些诗词歌赋,仿佛是晶莹的琥珀,凝固了当时的岁月。
那样的欢乐,注定不会长久。“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同上】的石崇,早已身首异处,二十四友也多登鬼录。石崇的金谷园,也不知道有没有在战火中化为了灰烬。大概只有金谷水还在流淌吧?然而弦歌阵阵已换做了胡马啾啾,香雾空濛已换做了胡风腥膻,乱世之中,金谷水,难道还会如旧吗?
晋阳城上,并州月下,夜半吹笳的刘琨,难道还会如旧吗?
刘琨刚到达晋阳的时候,并州一片残破,饥馑遍地,大批士民为饥饿所迫,随此前镇守晋阳的司马腾东下,剩余户口不足两万。晋阳“府寺焚毁,僵尸蔽地,其有存者,饥羸无复人色,荆棘成林,豺狼满道。”【《刘琨传》】,几为荒地。刘琨苦心经营,边作战边恢复生产;同时收揽民心,招纳流民,这才勉强自立, “鸡犬之音复相接矣”。洛阳沦陷后,刘琨父母投奔晋阳,家的感觉又近了些。
然而过去远非那么容易割舍。那些凝聚了当时岁月,记载了当时诗酒风流,浓缩了当时繁华竟逐的琥珀,一旦某一天被记忆偶然捡起,当年的欢乐电闪而过,纵使英雄,也会被刺痛,也会心动。况且,那晋阳城头的长啸,并州月下的清笳,本就在洛阳城上,金谷园中响起过,本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又如何割舍得了?
《晋书-刘琨传》这样写道,“【刘琨】素奢豪,嗜声色,虽暂自矫励,而辄复纵逸”。永嘉六年秋,他这些缺陷终于铸成大错。徐润,以音律获宠,弄权干政,刘琨部下颇有怨言。在徐润蛊惑下,刘琨杀掉了犯言直谏的部将令狐盛。令狐盛子投奔刘聪。由此洞悉刘琨部署的刘聪,于是趁刘琨出剿乌桓之机,派兵攻陷晋阳,刘琨父母遇害。
虽然不久之后刘琨、鲜卑联军大败匈奴军队,收复晋阳,而多年经营已毁于一旦。想起亡母劝阻他杀令狐盛的话“汝不能驾御豪杰以恢远略,而专除胜己,祸必及我”,刘琨的悔恨,夫如之何?
【注一】:《晋书-刘琨传》并没有记载刘琨吹笳退敌的确切时间。考诸《资治通鉴》及《晋书》相关各传,刘琨镇并,匈奴刘氏进攻晋阳三次,只有永嘉六年正月的这次,刘琨在城中。这次围城,持续月余。匈奴军队顿兵城下,士气已泄。刘琨抓住夜半、黎明人心理脆弱的时刻发啸吹笳,心理战运用得相当成熟,相信极大得瓦解了敌军斗志,促成了晋阳围解。然而敌人退兵的主要原因是素为匈奴所畏的拓拔鲜卑的援军即将到达。《晋书》所谓“贼并弃围而走”,似乎过于夸大,本文不取。
【注二】:《金谷诗序》没有详列金谷诗会参与者。《刘琨传》“时征虏将军石崇河南金谷涧中有别庐,冠绝时辈,引致宾客,日以赋诗。琨预其间,文咏颇为当时所许”,似足以说明刘琨参与了金谷诗会。另外,有据可查的,至少有石崇、潘岳、杜育等三位二十四友成员与会,考虑到元康六年正是二十四友活动高峰期,刘琨当时又在洛阳,以文咏称许于世,似乎没有理由不参加。
3,祖生鞭(闻鸡起舞)
建兴元年(313年)秋天的某一天,刘琨收到了祖逖渡江北上的消息。在给亲友的信中,他写道“吾枕戈待旦,志枭逆虏,常恐祖生先吾着鞭耳!”我猜想,在他收到消息的那一刹那,他耳边也许又响起了当年的荒鸡夜鸣。
那时候两个好朋友都在做司州【洛阳所在州,相当于今天的北京直辖市】主簿。二十六七岁的年轻人正是嗜睡的时候,然而半夜里他们却偏偏被野外鸡鸣惊醒。《祖逖传》里说祖逖先醒,然后踢醒刘琨。《文选集注》里说得则恰恰相反。谁先醒谁踢谁已经不重要了,我要强调得是这个童孺皆知的闻鸡起舞故事里被忽略被误传的关键两点。一是此鸡鸣不是黎明农家的鸡鸣,而是中夜荒鸡的鸡鸣。二是他们“喜而相蹋”【文选集注》】的反应。
古人认为荒鸡夜鸣是兵戈之象,所谓“鸡夜半而鸣,有军”,“鸡夜半鸣,流血滂沱”【《余嘉锡笺注世说新语》引《开元占经》】是也。《草木子》里记载有人听到荒鸡鸣,说道“此荒鸡也。不久此地当为丘墟,天下其将乱乎?”在西晋统治中心的洛阳,两个年轻人听到的就是这样的兵戈之象。他们的反应是“喜而相蹋”,说的是“此非恶声也”【《祖逖传》】,做的是中夜舞剑。
西晋的政权自曹魏蜕化而来,开国伊始,即已暮气沉沉,经世致用者稀,蝇营狗苟者众。晋武帝朝的元老重臣何曾很早就觉察出了新朝的危机,忧心忡忡得对儿子们说道“国家应天受禅,创业垂统。吾每宴见,未尝闻经国远图,惟说平生常事,非贻厥孙谋之兆也。及身而已,后嗣其殆乎!此子孙之忧也。汝等犹可获没。”指着他的孙子们说:“此等必遇乱亡也。”【《晋书-何曾(附子孙)传》】。
然而西晋的隐患远非仅此而已,当时关中、并州内迁胡人人口繁衍,在汉族官吏压迫下积怨日深,再加上本族野心家的煽动,已成西晋的火药桶。太康元年(280年)郭钦,元康九年(299年)江统献徙戎之策之举,就是有识之士对这个巨大隐患的反应。
元康九年,敦煌人索靖,指着洛阳宫门铜驼叹息着说了这么一句意味深长的预言 “会见汝在荆棘中耳!”。
何曾、郭钦、江统、索靖的预言在日后一一实现。而显然,预感到天下将乱的还至少有刘琨、祖逖两位。两位年轻人在谈论世事的时候,往往情绪激昂,半夜爬起,“相谓曰:‘若四海鼎沸,豪杰并起,吾与足下当相避于中原耳’”【《祖逖传》】。
《晋书》编撰者据此认为两人“思中原之燎火,幸天步之多艰,原其素怀,抑为贪乱者矣。”此评似嫌苛刻。年轻人的想法往往过于浪漫,比如我,就一直渴望着能够回到抗战时期,做一名西南联大的学生,在烽火连天中苦读,或者投笔从戎。我这么想,并不是因为喜欢战乱,喜欢自虐,半是因为现代生活的乏味,半是因为对救亡图存喋血沙场的向往。金末史天倪举进士不第,叹道“大丈夫立身,独以文乎哉?使吾遇荒鸡夜鸣,拥百万之众,功名可唾手取也”。年轻人的想法大类如是。当年的刘琨祖逖,纵论天下、豪气干云的时候,想到的,只是英雄的梦想,只是功业的荣誉,至于战祸的惨烈,他们原也想象不出。
等他们体会到了的时候,他们梦想的,再也不是逐鹿中原,他们做的,是毅然而起,肩负起了挽救民族危亡的重任。昔日闻鸡起舞的好朋友,一北一南,一个枕戈待旦,一个中流击楫,成为支撑晋朝的不周之山。
永嘉三年(309年)刘聪攻陷壶关后,隔绝敌后的晋阳就变成了五胡海洋里的一叶孤舟。西面南面的刘渊刘聪、东面的石勒虎视耽耽,东北的王浚虽为晋臣,却与刘琨矛盾甚深。只有北方的拓拔鲜卑是盟友,却趁乱内迁,有趁火打劫的意图。战争频仍,饥馑之后的并州,生产恢复缓慢,粮草匮乏,兵器短缺,刘琨的处境相当艰险。刘琨《与王丞相笺》写道“、、实困无食。残民鸟散,拥发徒跣。木弓一张,荆矢十发。编草盛粮,不盈二日。夏即桑椹,冬则营豆。视此衰叹,令人气索。恐吴、孙、韩、白,犹或难之,况以琨怯弱凡才,而当率此,以殄强寇”,并不是托词或者夸张。
面对危局,刘琨体现出了惊人的毅力。他向南反攻壶关,联络河内坞堡,以打通南道。向东经营中山、常山、邺城等河北诸城,怀柔石勒。向北联络拓拔鲜卑,肃清依附匈奴刘氏的诸胡,并数次筹划大举南下,间有所获。然而永嘉五年晋军主力被石勒消灭殆尽,洛阳旋即沦陷,新即位的晋愍帝远在长安,不过苟延残喘而已。匈奴刘氏没有了后顾之忧,于是有永嘉六年的晋阳失守。然而对于刘琨来说,最大的威胁来自石勒。羯族石勒在南下受阻后,于永嘉六年断然北进,以襄国为根据地,建兴元年击溃驻守邺城的刘演【刘舆子】,建兴二年(314年)消灭强大的幽州王浚,“东北八州,勒灭其七”【刘琨《上愍帝表》】,逐渐成为当时最强大的势力。石勒根据地襄国距刘琨根据地太原,仅隔一座太行山,距离不过三百余里。“寇骑朝发,夕及臣城”。石勒是五胡乱华前期最卓越的胡族首领,此刻已经稳固占据山东河北广大地盘,压得刘琨喘不过气来。
建兴三年(315年),愍帝拜琨为司空、都督并冀幽三州诸军事,刘琨从此成为晋室在北方的最高权力代表。然而这时候,刘琨已经很难有所作为了。他自己很清楚这一点,如其在《上愍帝表》中所书“臣孑然与寇为伍。自守则稽(刘)聪之诛,进讨则(石)勒袭其后,进退唯谷,首尾狼狈”。然而“君子道微矣,夫子固有穷”,如九年前自勉的那样,在日后的岁月里,刘琨依旧奋力前行
4,绕指柔
“行矣,勉之!”,建武元年(317年)三月,刘琨如是说。
上一年里长安沦陷,晋愍帝被俘,司马睿随即称晋王。温峤此行,就是奉刘琨之命,奉表赴建康向司马睿劝进。刘琨临行赠语有不同版本,以《资治通鉴》所载最为精炼传神:“晋祚虽衰,天命未改。吾当立功河朔,使卿延誉江南。行矣,勉之!”然而,两人辞别的地点,已不在并州,而在幽州。发出干云壮语的刘琨,已不再是手握重兵的晋室司空,而是寄人篱下、依附于幽州段匹磾的末路英雄。
然而一年以前的这个时候,刘琨的实力正达到顶峰。鲜卑拓拔部内乱,群龙无首,长期与刘琨协同作战的拓拔部部将箕澹、卫雄等率三万余众归附刘琨。永嘉六年晋阳失守后,刘琨自守不暇,到此时,才有进取的实力。建兴四年秋,石勒围困刘琨部将韩据于乐平【太原东南二百余里】,刘琨欲以新合之众之锐气,进击石勒。箕澹、卫雄等人则认为新得之众,久沦异域,未经锻炼,军心不齐。不如先安顿内部,一方面收拢鲜卑粮草,一方面骚扰石勒,抄掠牛羊。等生产恢复,军心可用的时候再行出击。然而刘琨执意不从,却孤注一掷,悉众而出。他命箕澹率步骑两万为前驱,自己出屯广牧【太原北,属晋之新兴郡(惠帝后称晋昌郡)】。
建兴四年末【大致为十一月间】,刘琨、石勒决战爆发。晋军来势汹汹,石勒军中震怖。石勒看出晋军“远来疲弊,号令不从”的弱点,拒绝了部下暂避锋芒的建议,采取以逸待劳的对策,设伏山中。以疑兵诱箕澹入伏,然后前后夹击,晋军大败。箕澹等北逃代郡,不久被杀。韩据弃城而去,不久,刘琨长史以并州降石勒。形势急转直下,刘琨进退失据,只得北投幽州鲜卑段部的段匹磾。
刘琨将略非其所长,史有定论。他的贸然进击,对这次惨败,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推敲诸史料语气,字里行间暗含对他的指责。然而考虑到当时形势,刘琨的举动似有不得已的苦衷。建兴四年冬,长安围急,晋室覆亡在即。刘琨远在敌后,无法提师救援,他能够做得,无非围魏救赵。最直接的途径是进攻刘聪。然而石勒在旁牵制,此举并不可行。而刘聪政权当时倾力于攻取长安,无暇北顾,所以刘琨唯一可行的就是大举进攻石勒。韩据的被围,似乎只是契机而已。要不然,无法解释,解围区区一城,如何要倾全力,动用数万军队,而刘琨又为何要离开大本营阳曲,移镇广牧。
段匹磾心戴晋室,然而他和他的部属总有他们自己的私心。刘琨以司空、都督并、幽、冀三州诸军事的上司身份寄人篱下,英雄末路,心情悒郁。“每见将佐,发言慷慨,悲其道穷,欲率部曲列于贼垒”。
这就是刘琨发出那句“行矣,勉之!”的背景。我读到这句话的时候,看到的是风潇潇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温峤从此隔绝江南,而刘琨的生命也终于要走到了尽头。我抄出辛弃疾的《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以此作为刘、温绝别的背景音乐。
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 辛弃疾
绿树听鹈鴂,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
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
算未抵、人间离别。
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
看燕燕,送归妾。
将军百战声名裂。
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
正壮士、悲歌未彻。
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
谁共我,醉明月?
是啊,谁共我,醉明月?寄人篱下的日子里,也许只有卢谌可以作为知交。在《答卢谌诗序》中,他写到:
琨顿首:
损书及诗。备辛酸之苦言,畅经通之远旨。执玩反复,不能释手。慨然以悲,欢然以喜。昔在少壮,未尝检括。远慕老庄之齐物,近嘉阮生之放旷。怪厚薄何从而生,哀乐何由而至。自顷辀张,困于逆乱,国破家亡,亲友凋残。负杖行吟,则百忧具至;块然独坐,则哀愤两集。时复相与举觞对膝,破涕为笑。排终身之积惨,求数刻之暂欢。譬由疾疢弥年,而欲一丸销之,其可得乎。夫才生于世,世实须才。和氏之璧,焉得独曜于郢握?夜光之珠,何得专玩于随掌?天下之宝,固当与天下共之。但分析之日,不能不怅恨尔。然后知聃周之为虚诞,嗣宗之为妄作也。昔【此阙一字】骥倚辀于吴坂,长鸣于良、乐;知与不知也;百里奚愚于虞而智于奏,遇与不遇也。今君遇之矣,勖之而已。不复属意于文,二十余年矣。久废则无次,想必欲其一反,故称指送一篇,适足以彰来诗之益美耳。
琨顿首顿首。
这是他对过去的系统反思。从青年的无行到中年的觉悟,从国士无双的自信到以身许国的抱负,都在这首小序中展露无遗。
太兴元年(318年)夏初,刘琨受儿子与段末柸结盟事牵连,被段匹磾囚禁,自知必死,而强寇肆虐,大仇未报,中心的愤郁化而为一首《重赠卢谌》:
握中有悬璧,本自荆山璆。
惟彼太公望,昔是渭滨叟。
邓生何感激,千里来相求。
白登幸曲逆,鸿门赖留侯。
重耳凭五贤,小白相射钩。
能隆二伯主,安问党与仇!
中夜抚枕叹,想与数子游。
吾衰久矣夫,何其不梦周?
谁云圣达节,知命故无忧。
宣尼悲获麟,西狩泣孔丘。
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
时哉不我与,去乎如云浮。
朱实陨劲风,繁英落素秋。
狭路倾华盖,骇驷摧双辀。
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这是首惊世骇俗的诗。刘琨以周文、光武、汉高、桓、文等雄主自喻,以姜尚、邓禹、陈平、张良、五贤【狐堰等追随重耳流亡的大臣】、管仲等救时名臣勉励卢谌。《晋书》评论此诗“琨诗托意非常,摅暢幽愤,远想张陈,感鸿门、白登之事,用以激谌”。而卢谌的反应“帝王大志,非人臣所言矣”,当是时人的普遍反应。然而推敲此诗,刘琨用意并不在于自明汉高光武之志,而是激励卢谌做管仲张良,以救晋室。刘琨真正自喻得,是鲁哀公西狩获麟时,哀叹“吾道穷矣”的孔子。好一句“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遥想《思旧赋》里“日薄虞渊,寒冰凄然”,我感受到夏日里的英雄心中彻骨的寒冷。“时哉不我与,去乎如云浮”,纵是百炼精鋼,又如之奈何?
胡风肆虐中,已无可奈何化为绕指之柔的英雄,终于陨落,年四十八岁。时太兴元年五月癸丑,即农历五月初八,公元318年六月二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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