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隋唐演义》等小说的误导下,很多人认为隋炀帝掩耳盗铃,整日躲在扬州享乐,醉生梦死,不问朝政,结果在大厦将倾时众叛亲离,为部将所弑……
其实这种看法大谬不然。
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对扬州兵变有着比较详细的记载。【唐纪一】:“帝见中原已乱,无心北归,欲都丹杨,保据江东,命群臣廷议之……时江都粮尽,从驾骁果多关中人,久客思乡里,见帝无西意,多谋叛归。郎将窦贤遂帅所部西走,帝遣骑追斩之,而亡者犹不止,帝患之。虎贲郎将扶风司马德戡素有宠于帝,帝使领骁果屯于东城,德戡与所善虎贲郎将元礼、直阁裴虔通谋曰: “今骁果人人欲亡,我欲言之,恐先事受诛;不言,于后事发,亦不免族灭,奈何?又闻关内沦没,李孝常以华阴叛,上囚其二弟,欲杀之。我辈家属皆在西,能无此虑乎?”二人皆惧,曰:“然计将安出?”德戡曰:“骁果若亡,不若与之俱去。” 二人皆曰: “善!”因转相招引,内史舍人元敏、虎牙郎将赵行枢、鹰扬郎将孟秉、符玺郎李覆、牛方裕、直长许弘仁、薛世良、城门郎唐奉义、医正张恺、勋士杨士览等皆与之同谋,日夜相结约,于广座明论叛计,无所畏避。赵行枢与将作少监宇文智及素厚,杨士览,智及之甥也,二人以谋告智及,智及大喜。德戡等期以三月望日结党西遁,智及曰:“主上虽无道,威令尚行,卿等亡去,正如窦贤取死耳。今天实丧隋,英雄并起,同心叛者已数万人,因行大事,此帝王之业也。”德戡等然之。行枢、薛世良请以智及兄右屯卫将军许公化及为主,结约既定,乃告化及。化及性驽怯,闻之,变色流汗,既而从之。”
从上面这段史料中,我们首先可以看出两点。一是隋末河南大乱后,隋炀帝久留扬州而不北归长安,不全是为了自欺欺人地混吃等死。此时的杨广似乎对剿平北方的叛匪已经失去了信心,留在扬州或许也有贪图享乐的因素,但更重要的原因却是希望北方局势崩坏后,自己的安全能够保障,进而及时在南方稳扎稳打,至少也能割据江东一隅,经营起半壁江山。第二点则是宇文智及所说的:“主上虽无道,威令尚行,卿等亡去,正如窦贤取死耳。“据此可知隋炀帝当时在全国仍然有很强的威望和号召力,大部分官员和军队仍然对其效忠,他仍有对大部分各地将领发号施令,并制裁逃亡将士的能力。显而易见,杨广的亲军骁果军哗变,不过是一个特殊的个例,并不具有普遍性。一些史料把扬州兵变重点归结于杨广的众叛亲离,是不客观且别有用心地。
司马光认为护驾的骁果军哗变是因为士卒多为陕西人,思乡心切,不愿久居扬州,遂均有逃散之意。其实这只是次要原因,骁果军之所以突然归心似箭,主要是因为大隋北部边防的重臣,手握关右十三郡兵的太原留守李渊突然卖国求荣,勾结外寇突厥入侵自己的祖国,还签订了“征伐所得,子女玉帛,皆可汗有之”的可耻协定,任由突厥人沿途抢掠烧杀。李唐与突厥联军于617年十一月攻占长安,骁果军士卒的家属都在长安一带,他们不能容忍妻子儿女被突厥人掠走为奴,这才红了眼睛,要冒死私逃回家乡,但原本也并无兵变之意。至于参与谋叛的官员和将领,则主要是因为手下士卒逃散,担心事发后被治罪才欲随同逃亡。加上此时李孝常谋反,隋炀帝大怒下要杀其二弟,而官员们的家属多居于李孝常占据的华阴,担心遭到报复,便更加剧了和士兵一起逃亡之念。
隋炀帝为人宽厚,对身边臣子和将士一向仁爱,士兵、官员和将领们原本没有造反的念头,只想不辞而别。最终之所以爆发兵变,并非大头兵们一时的愤怒鼓噪,而是有一只幕后黑手在煽动挑唆,阴谋策划,以借势达成自己的政治目标。这只黑手就是宇文智及,他欲成帝王之业,拿杨广将对逃亡者治罪来威胁大家,并以富贵相诱,最后又把宇文化及也拉下水,推为主帅,终于酿成逼宫杀帝之事。
据《资治通鉴》记载:618年三月,隋炀帝“逃入西阁,被裴虔通、元礼、马文举等逮获。”杨广说:“我实负百姓;至于尔辈,荣禄兼极,何乃如是!今日之事,孰为首邪?”杨广远征高丽劳民伤财,后来又搞得天下大乱,百姓流离失所,自己也知道对不起百姓。但他对身边的大臣却一向优容厚待,此时见众人谋反,心中不免十分委屈。宇文化及让封德彝宣布杨广罪状,杨广说:“卿乃士人,何为亦尔?”封德彝历受杨广厚恩,无言可答,最后满面羞惭退下。杨广知势不可为,最后自解练巾递给行达,任行达将自己勒死。可怜这个曾经雄才大略、抱负恢宏的帝王,最后竟连个像样的棺椁都没有,仅是由萧后和宫人拆下床板,做了一个小棺材,偷偷葬在江都宫的流珠堂下。
公元618年,杨广殁,享年四十九。
之后宇文化及拥立炀帝之侄杨浩即位,领兵西归。炀帝即死,镇守河南的越王杨侗在王世充等“七贵”的拥立下于洛阳称帝,招瓦岗叛军首脑李密为太尉,讨伐宇文化及。宇文化及败于河南黎阳,叹道:“人生固当死,岂不一日为帝乎!”于是毒杀杨浩,自立为帝,过了一把皇帝瘾,不久后兵败被杀。
至此我们已经看清了扬州兵变的真相。引发兵变的始作俑者正是杨广最信任的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兄弟,他们把一场不辞而别的逃离,组织成了一次逼宫弑君的谋反行动,其目的就是要改朝换代,实现自己的政治野心。说起宇文家,一向是杨广最信任的家族,不然他也不会把自己的安危交其掌控。宇文化及的父亲宇文述与杨广是至交好友,更是杨广击败竞争对手杨勇的最大功臣。宇文化及曾在国难当头时违禁把粮食卖给突厥人,为自己的家族留取后路,这本是抄家灭族之罪,但杨广看在宇文述面上也未予追究,只是把宇文化及免官而已。宇文述临终前恳求炀帝,杨广于是再次授宇文化及为右屯卫将军,倚为身边亲信,掌管贴身近卫骁果军。正因为杨广和宇文家是两代的至交,又有恩于宇文家,所以才觉得宇文化及兄弟必然会忠心相报,所以对他们十分信任,毫无防范。然而“能伤害你的人,从来都是你信任的人。”所以杨广最终含恨而死。
宇文兄弟恩将仇报,无情无义,除了天性凉薄之外,却也有几分前因,这要从杨坚当年建立大隋时说起。北周是鲜卑人建立的国家,鲜卑族的杨坚是北周的丞相,深受皇帝宠信重用。杨坚后来欺新君年幼,于581年谋朝篡位,建立大隋。正是由于杨坚不仁不义恩将仇报篡位在前,宇文家的这些鲜卑贵族们才不顾隋炀帝对他们的恩义和关照,有样学样。说穿了,杨广这可怜孩子不过是为他老爹当年的无耻买单罢了。
当然,宇文家并非北周皇室,他们叛变也不是为了复兴北周,而仅是想恢复鲜卑人的荣光而已。鲜卑人曾经建有北周、隋这样强大的国家,所以大部分鲜卑人都有着极强的自豪感和民族排他性。当年这些鲜卑贵族肯追随杨坚造反,建立大隋,因为那只不过是换个皇帝而已,国家仍然是鲜卑人的私产。而杨坚生性俭朴,轻视文化,处处表现出鲜卑人的习惯和传统,所以一直为众人所拥戴。而新君杨广长于中原,受汉文明熏陶甚深。他喜好诗文、礼待儒教、开科取士、崇尚佛学,还大建图书馆,对汉文明有强烈的认同性,有严重的“汉化”倾向,远远地悖离了鲜卑人的文化和传统。而且隋炀帝为了让国家真正实现平等和一统,打破了由关陇仕族集团垄断国政的局面,重用了虞世基、裴蕴等南方集团官员,对破除当时南北隔阂的情况有相当积极的作用,而此举自然也不免招致关陇鲜卑旧贵族们的强烈不满。而且鲜卑人的根在西北大地,杨广不愿北返,有迁都江南、放弃北地的念头,这更让保守的鲜卑贵族们心怀不满。宇文兄弟能如此轻易地煽动起这场兵变,就是利用了大隋中枢那些鲜卑官员恢复祖先荣光的梦想。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大隋没有亡于外敌和农民军,却毁于萧墙之祸。煌煌大隋,竟两世而终,实在令人叹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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