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0月23日星期六

桓温 师老灞上



       与我们通常理解的枭雄政风不同,桓温在荆州行政宽和,“全欲以德被江汉,耻以威刑肃物”。值得注意得是,这也是王导的一贯政治作风,所以桓温的举动也许是 当时社会名士风气的反映。但另一方面,考虑到王导所为的主要目的是平衡各方面政治势力,桓温也可能是要借此安抚拉拢荆州各方面势力,以站稳脚跟。他曾经派 从事罗含检校属下江夏【今湖北境内】相谢尚,结果罗含在谢尚那儿喝了几天酒就回来了。桓温询问,罗含反问道“不知道你认为谢尚是什么样的人?”。桓温回答 说,比我强。罗含就说,比你强的人怎么会做坏事呢?所以我什么都没问。桓温只好一笑了之。这件小事也许暗示了他对王导的模仿。王导曾经派人检查下属各郡太 守,顾和象罗含一样出去转了一圈就回来了,然后对王导说,明公应该行政宽大,宁可法网宽得能漏过大船,也不能刺探下属,为察察之政。王导啧啧称善。但是, 正象王导的行政风格很受时人非议一样,桓温的行为连自己的儿子都不理解。有一次他杖责属吏,刑杖只是从官服上掠过,这种表面文章碰巧被他的第三个儿子桓歆 看见,就讽刺说,我看见属吏受杖,“上捎云根,下拂地足”,就是打不到身上。桓温也不生气,还说这还嫌刑罚重了呢。


在如此宽大作风的纵容下,桓温手下颇聚集了一批狂士。最放肆的应数他的徐州老相识谢奕,这时候在他手下做司马。谢奕仗着是桓温布衣之交,丝毫不改昔日作 风,在桓温面前衣着随便,吟啸自若,被桓温称为方外司马。谢奕喜欢喝酒,喝到兴头往往连基本礼节都不顾了。桓温酒量不大,不胜其扰,就往妻子那儿躲,但是 谢奕竟然也跟着进入内室!也许是觉得闹得太过分,谢奕才返回大堂,随便抓住一个士兵陪着喝酒,嘴里还嚷嚷,跑了一个老兵,又来一个老兵。还有襄阳人罗友。 他从小就有痴名,喜欢在别人祭祀的时候蹭饭吃。有一次桓温在宴请别人,罗友说有事相商,所以桓温邀请他赴宴。罗友在宴会上大吃一通,然后就走,桓温问他不 是有事相商吗?罗友回答道,我听说白羊【吴地出产的一种白羊】肉很好吃,从来没吃过,所以冒昧前来,其实没什么事情商议,现在吃饱了,就没必要呆下去了。 于是施施然而去,了无惭色。
    永和二年【公元346年】,割据今四川大部、云贵局部的成汉发生了一桩变故。成汉大臣李奕自晋寿【今葭萌】起兵反叛,应者云集,很快就打到成都。要不是李 奕在成都城外被戏剧性得射死,成汉君主李势的皇位就做到头了。不过李奕的猝死也只延缓了李势几个月的皇帝生涯而已,因为在荆州虎视眈眈的桓温从这次事件中 嗅到了契机,于永和二年十一月辛未,率领七千精卒,沿长江西上,开始了灭蜀之役。

略阳巴氐李雄建立的成汉在李势的父亲李寿手里的时候就已经衰落,花花大少李势即位后更是倒行逆施,滥加杀戮。永和元年他派李奕杀了弟弟李广,顺便杀了几个 元老大臣。然后就轮到了李奕。这时候深山里的蛮獠也出来捣乱,遍布蜀境,加上饥荒,成汉已经奄奄一息。成汉的颓势早就落在有识之士眼中。协助李寿夺取政权 的龚壮就很明白得劝李寿归附晋朝,以保全门户。几年后辽东鲜卑慕容的使者、心存故国的刘翔向晋朝大臣提出了灭蜀的建议。而镇守荆州的庾翼更直接在建元、永 和之际派部将在边境骚扰以做试探。雄才大略的桓温当然看到了这个建立功勋的时机,「世说新语」记载他用当年陶侃留下的竹头做伐蜀战船的竹钉,说明他早就有 所准备,所以能够李奕事件发生后迅速作出伐蜀决定。但是,大部分的将佐看不清形势。有的认为蜀地险固,孤军深入非常危险;有的怕石赵趁机入侵。但是江夏相 袁乔力排众议,他认为成汉民心涣散,战备不修,如果以精兵突入,可以一战而擒。至于石赵,一来石赵可能怀疑荆州既然敢千里伐蜀,内部必然有备,不一定敢入 侵,即使入侵,晋朝沿江兵力足以抵御。况且,蜀地富庶,人口众多,得之可以极大得增强国力。如果不及时收复,一旦被石赵捷足先登,将成东晋大患。这个潜在 的危险,已经被西晋灭吴之役证实,所以当年刘翔也提到了这一点。袁乔的分析相当中肯,事实上,这次伐蜀由长江溯游而上,不同于曹魏由陆路伐蜀,蜀地的险要 其实干系不大。而当时的石赵正与西北一隅的前凉缠斗,前后多达二十万的部队被前凉将领谢艾连番打败【题外话,这个谢艾行事跟「三国演义」里的诸葛亮有些 象,在战场上白衣轻车,鸣鼓而行】,根本就没有兵力入侵东晋。当时的朝廷也对桓温伐蜀的可行性表示怀疑。只有刘惔认为,从桓温的赌博习性看,他必定成功, 因为没有必胜的把握,他决不下注。

桓温以安西将军府长史范汪留守,以袁乔率两千士兵为先锋,自己率领部将周抚、司马无忌等后随,从江陵出发。从江陵到成都,水路距离一千多公里,其中在成汉 境内的有五百多公里,孤军深入,又是溯游而上,可以想象征途的艰险。桓温船队经过三峡,见绝壁天悬,惊涛海立,叹到“既为忠臣,不得为孝子,如何!”按, 西汉王阳入蜀为益州刺史,见蜀道危险,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能轻易冒险为由,辞官而回。后来王尊入蜀经其故道,说到“王阳为孝子,王尊为忠臣”,疾驱而 过。儒家的孝道被王阳如此利用,现代人见了当然觉得好笑,当时却受舆论称许。东晋之时,此风不减,当年温峤从并州辞别刘琨,奉表建康,走之前老母依恋,扯 住衣服不让走,温峤绝裾而行,从此天各一方。温峤虽然在东晋屡立奇功,却因为绝裾之举倍受指责,终于悒悒而逝。桓温此言实是有感而发。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其实猿声并不总象遇赦放还的李白那样快乐,进军途中有人抓了一只小猿猴,它的母亲尾随船队,一路悲号,行百余里不 去,终于趁船队靠岸的时候跳上了船,却已经精疲力竭,当即气绝。解剖后发现肠子都断了。这实在是一出惨剧,桓温听说后大怒,下令惩处了肇事者。这件小事透 露出桓温富于人情味的一面,暗示着他在荆州的宽大作风也许部分出自本性。在一次宴会上,一位参军吃蒸薤【薤是一种辛辣蔬菜】,蒸薤黏在一起夹不起来,同坐 的人不肯帮忙,终于连筷子都黏住了,满堂哄笑。桓温很不慢,说“同盘尚不能相助,况复危难乎?”,下令罢免同坐之人的职务。

这两件事都是桓温欲以德被江汉的反映。以后我们就会看到,桓温军队的战斗力很强,但是史书中几乎没有任何他锻炼军队的记载。北方流民的单兵战斗力可观,练 兵的要务在于把他们锻炼成一个相互配合相互支援的整体。从他的行政作风以及这两件小事猜测,他应该爱兵如子,治理军队时致力于培养士卒将领间互助团结的精 神。

永和三年【公元347年】二月,桓温军队到达成都南一百多公里的青衣江。李势这才反应过来,派叔父李福、堂兄李权、将军昝坚率军从成都南下,李福李权在岷 江南岸设防,而昝坚率领所部沿岷江而下,准备在犍为迎击晋军。三月初,桓温军队到达彭模【今彭山县】。有人考虑到成汉军队兵分两路,建议分兵并进,以分成 汉军队之势。袁乔反对,他认为现在孤军深入,战胜则立大功,战败则死无葬身之地。而分兵则力弱,一旦一军不利,军心涣散,大事去矣。应该破釜沉舟,全军轻 装急进,以全力一搏,如此必胜。桓温采纳了他的意见,留下小部份羸兵在彭模守护辎重,自己率步兵直捣成都。进军途中遇到李权军队,三战三捷,李权军队逃归 成都,军心涣散,镇军将军李位都索性投降桓温。而李福的军队进攻彭模的辎重留守部队,也被参军孙盛、周楚等击退。昝坚到达犍为后捕捉不到桓温主力,匆忙回 援成都,发现晋军已经抵达成都城下,严阵以待,昝坚的部队当即溃散。

桓温进军的迅速让李势措手不及,他派出的三支军队大部已被桓温击溃,城防自然空虚。于是孤注一掷,集合手头手头兵力出战。决战在成都万里桥西的笮桥【成都 城西南四里处】爆发。成汉军队的攻势相当激烈,桓温军队前锋受挫,参军龚护战死,流矢险些射中桓温马头。桓温下令撤退,这时候神奇的一幕发生了,鼓吏在惊 慌之下,错把退兵鼓击成了进兵鼓,而袁乔趁机拔剑督战,晋军士气被再次鼓舞,终于大破成汉军队,桓温军队长驱直入,一直追逐到成都城门下,放火焚烧城门。 蜀人斗志崩溃,李势趁夜东逃,逃到葭萌的时候,彻底绝望,派人送降文给桓温,自称“略阳李势叩头死罪”,然后反绑自己,携带棺材,赴晋营投降。成汉覆灭。

如果李势落在以前的李奕手里,那是死路一条;如果他落在以后的刘裕手里,也还是死路一条。但是他幸运得落在了桓温手里。而桓温,却亲自为他松绑,焚烧掉他 的棺材,然后连带十几个宗室,送到建康,从此以归义侯的身份老死户牖。在这里,桓温性格中善良的一面再次体现。他的军队军纪大概不错,因为史料中不见任何 桓温军队扰民的记载,却记载道“蜀人悦之”;他政治手腕也不错,能够不加猜疑得选用蜀地人才如司空谯献之等以为参佐,来安定人心。平蜀功成,桓温心情舒 畅,在李势大殿里召集将佐和蜀地缙绅饮酒,席间议论古今成败得失,英姿勃发,仪态洒脱,满座叹服。桓温在成都逗留三十余日,凯旋,那真称得上是“朝辞白帝 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了。长江激流中飞驰的桓温舰队,与会稽溪水中倘佯的永和轻舟,一西一东,一武一文,构成永和风日里两幅典型画面。

伐蜀之役,桓温军队不过区区七千人,而成汉可以调集的兵力至少在七万以上,却往往一战而溃,蜀人的民心向背可见一斑。蜀地本为晋土,于西晋末年被李特、李 雄等巴氐流民割据,朝野之间,心向晋朝的大有人在。这一点不难理解,正所谓“晋德虽衰,天命未该”,当时隔绝边陲几十年的前凉、前燕都奉晋正朔,何况边境 相接的成汉。龚壮在协助李寿夺取政权的时候,就相约成功之后归附晋朝,李寿违约,龚壮又借天象异常重提旧约,致有“举国屠灭”的激烈用语,而李寿却只是内 心惭愧,没有恼羞成怒,似乎暗示着连他自己都对自己的政权不那么自信吧。咸康六年【公元340年】,石虎约李寿连兵侵晋,成汉大军出发之际,龚壮终于劝得 李寿放弃这一荒唐举动,当时全军欢呼,这是人心思晋的一个强烈信号。所以一旦晋军打得几个大胜仗,蜀人的抵抗意志就瓦解了。这应该是伐蜀之役成功的主要原 因。袁乔可以说是桓温早期最得力的部下,他的清醒建议是成功的另一关键。而独排众议,采纳袁乔的建议,又敢于冒矢石、涉险地,也显示了桓温的英雄气概和统 帅才能。晋军的勇敢善战当然也是成功的重要因素,这也可以部分归功于桓温的统帅才能。伐蜀之役是晋朝南渡来第一次灭掉少数民族建立的割据政权,这一殊勋明 白无误得证明了桓温自是江左第一流英雄。纵观东晋历史,只有刘裕等寥寥数人可以与之比肩。但是,必须指出的是,成都决战时桓温下令退兵的决定,实在是致命 错误。晋军从彭模出发的时候只携带了三日粮草,所以必须速战速决,桓温退兵的命令一旦执行,晋军士气必然受沮,而汉兵士气必然见长,成都难免久攻不下,晋 军很快就会因绝粮而不得不撤退,处于包围之中的饥疲之师,全师而退的可能性实在是微乎其微。至于这一错误决定竟然戏剧性得成为胜利契机,这只能用天佑桓温 来解释了。桓温的这一失误反映出了他性格的一面:谨慎持重,难于冒险。在桓温力量占显著优势的时候,这种性格并无害处,甚至可以确保他的成功。但是一旦敌 我势力在伯仲之间,这种性格就会成为弱点,制约他的成功,让他往往在距成功一步之遥的地方受挫。
    何充在提拔桓温出任荆州刺史的时候,曾经欣慰得说“桓温、褚裒为方伯,殷浩居门下,我可无劳矣”。这是何充为维护东晋政权苦心积虑布置的权力布局。殷浩善 于清谈,风度出众,居中可以为朝廷仪表;褚裒身为外戚【晋穆帝外公】,又没有政治野心,出镇京口,正可以捍卫建康;桓温雄才大略,可以独当一面,为国家藩 篱。但是,这个人尽其才的权力布局很快就出现裂痕。永和二年正月,何充逝世,中枢大权落入宗室司马昱手中,他喜好清谈,跟桓温性格格格不入,自然不能象何 充那样对桓温信任有加。不久,殷浩被任命为建武将军、扬州刺史。扬州京师所在,权重事繁,不一定是清谈之士所能胜任的。但是,对这个权力布局的致命打击来 自西陲。桓温的英雄之气概携灭蜀之殊勋带来的巨大威望,直如滔滔江水,对下游的朝廷形成巨大冲击。这种冲击,也许正是何充所期望的,至少是他可以从容承受 的。但是,对司马昱、殷浩来说,就不免过于气势磅礴,让他们手足无措了。

中枢手足无措的一个迹象就是朝廷没有及时对灭蜀殊勋论功行赏。一直拖到永和四年夏,才升桓温为征西大将军【晋朝出镇将军中的最高一级】、开府仪同三司、封 临贺郡公,升宗室谯王司马无忌为前将军【这是中枢将军之一】,袁乔为龙骧将军,湘西伯。朝议中有一个关于桓温封地的颇有意味的插曲。有人建议把豫章郡封给 桓温,豫章郡就是今天的南昌,苏峻乱后温峤曾经建议迁都豫章,可见豫章的重要。因为尚书左丞荀蕤的提醒“温若复平河、洛,将何以赏之?”才换成临贺郡。荀 蕤的这句话至少反映了两重意思,一是朝廷大臣意识到了以桓温之能,平定河洛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二是他们也感觉到了桓温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恢复中原。功高不 赏,尾大不掉,这也许就是此时此刻朝廷大臣对桓温的担心。

至晚在永和五年夏,桓温取得了都督交、广的权力,因为历史记载永和五年夏他派将领帅交、广之师伐林邑。这个时候的桓温,都督荆、司、雍、益、梁、宁、交、 广八州军事,雄踞上游,掌握东晋大半国土,当年何充布置下的三足鼎立演变成了桓温独大的局面。东晋历任掌控荆州的都是强藩,如王敦、陶侃、庾亮、庾翼,王 敦更据此险些颠覆了东晋,桓温以枭雄之姿据敏感之地,处境相当微妙。刘惔先以司马懿、孙权评价桓温,再阻挠桓温出任荆州刺史,更在桓温伐蜀的时候预言 ““但恐克蜀之后,温终专制朝廷耳”。三人成虎,以刘惔名流身份和司马昱亲信的地位,可以想象朝中舆论对桓温的不利。桓温的独断专行更加重了朝廷对他的疑 虑。他在伐蜀的时候,“拜表辄行”,就是说没有征求朝廷的批准,在发出请求伐蜀的奏章之后立刻出征。桓温这样做当然有自己的理由,比如朝廷里因循守旧的官 僚难有魄力赞同他的伐蜀计划;荆州辽远,等候朝廷的批准容易贻误战机;桓温“持节”,名义上有自主行动的权力;伐蜀又是对东晋大有好处的事情等等。当年西 汉西域校尉陈汤胁迫上司甘延寿,矫诏发兵,击灭北匈奴郅支单于,就属此类。陈汤虽然立下不世功勋【“犯强汉者,随远必诛”,这句大汉声威最强有力体现的豪 言壮语,就是陈汤发出】,他胆大包天的举动却惹得许多庸碌官僚嫉妒不满,被以小罪下狱。以桓温的地位和东晋的政局,他当然不会落得陈汤的下场,但是,朝廷 大臣的忌惮是免不了的。司马昱因为殷浩素有盛名,朝野推服,所以引为心腹,参与中枢朝政,打算以他来抗衡桓温。殷浩于是以荀羡为吴国内史,以王羲之为护军 将军,以为羽翼。王羲之虽然是江左风流,“古今第一情种”,却与当时清谈之士迥异,他不尚虚言,以实干为务,内心倾向于桓温,认为内外协和国家才能安定, 所以劝告殷浩不要与桓温构隙。殷浩不听。桓温当然清楚朝廷的意图,他的性格决定了他不能任人宰割,或者主动向中枢示弱。嫌隙既成,他的选择无非伺机报复。 永和风日里,荆州与扬州,桓温与殷浩这一对儿时伙伴的对恃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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